云也退：揶揄技巧的大师—四川旅游攻略

　　郭德纲与于谦。东方IC供图。

　　还在收录机时代，我就曾把十几个自己喜欢的相声作品倒背如流，那时也真有两三个要好的同学，没事喜欢听我背那些台词。学校离家有十几分钟的程，有时我们俱怀逸兴，就说：一边走一边演吧，我说上句，你接下句，反正你捧哏的词少，顺嘴搭音，嗯嗯啊啊，适当的时候来个语气词就成。

　　一个梦想的付诸实施就此苗头微露。踢野球的后来成了大球星，玩小航模的后来变了航天巨子。我呢？我很快拧着眉头发现，捧哏的太不给力了，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。“你要投入一点啊，”我说，“你不投入就是泄我的气啊！”“哈哈，好的。”他说，“你继续。”

　　“您继续。”于谦说。他常说这句话，或者经常用他的神情和肢体表达这个意思：您接着来，您是主角，舞台是您的，我不跟您抢。他这个角色，大部分时候无可奈何，徒然抵挡两下，做些的事，但偶一反击，便有大惊喜。他的样子常是心不在焉的，如他的自传书名所印证的“不就是玩儿呗”但他却能精确地扣住每一个该说话和该沉默的环节，让人意识到他有多么投入。一流高手都是如此：明明全神贯注，却好似漫不经心。

　　相声最好看的一点就是甲乙二人的“对抗式合作”。这种对抗，哪怕暂时旗鼓相当，也终归要区分主次。在郭德纲面前，于谦说“您”的时候比说“你”多得多，即便被连续占到嘴上便宜，又当儿子又当孙子，他依旧用“您”来反击，来解嘲：“有您这么说的吗？”“您这叫什么话。”他自觉处于守势，落下一个厚道、谦卑、顺服的印象。然而，当于谦有心反击时，“您”就成了他的武器。

　　郭：在SM上聊天，有多大劲使多大劲。

　　于：不叫SM。

　　郭：叫什么？

　　于：MSN。

　　郭：有一个SM？

　　于：倒是有，您不适合那个。

　　懂法文的人知道“vous”与“tu”的区别，“vous”虽有敬人抑己的意思，却不适用于关系亲密的双方。刻意用“您”，是在强化揶揄的力度。对于谦，郭德纲永远称“你”：上得台来，威风凛凛，抱拳拱手，跟自己的搭档说“接下来的掌声都是给你的”。当郭的叙述进入佳境，尤其开始学唱时，于谦一口一个“您”，等火烧到自己头上，也是引颈就戮，让包袱炸开。而一旦于谦展开反击，大多是所谓“幽幽地来一句”，譬如狡兔蹬鹰，突然戳到痛处。

　　郭：（说到旅游中见识的各地女子）天津女孩？痛快。

　　于：就这么俩字。

　　郭：杭州女孩？甜口的。

　　于：甜口的？炒菜？

　　郭：四川女孩？麻辣。

　　于：……

　　郭：湖南女孩？湖南甲天下。

　　于：您出去不干点别的了？

　　郭：你这人讨厌。

　　于：不是，您到哪儿都的。

　　郭：风土人情嘛。

　　于：您光看人情了这个。

　　《我要旅游》里的这些对白独具智慧，而比重较大的一部分落在了于谦头上。“您出去不干点别的了？”打断了之前的一连串“”点评，当观众们开始对“”话题的存在开始习惯，并把注意力地转向郭使用的怪异的形容词时，于谦率先跳出来“回到常识”。就像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验：会议场合，众人你一言我一语，此时主持会议的人来了句：“我们说点别的吧”，一座哄笑大家都意识到刚才走远了。

　　这种回归常识，对于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的人而言，就是辛辣的揶揄。揶揄是于谦的手段，他把这唯一的武器磨得炉火纯青。郭德纲和他是一攻一守，一前一后，一个轰排炮一个放冷枪的关系，一个“您”字既将这种攻守前后的格局确立下来，又埋下了揶揄的伏笔。于谦用“您”字为郭德纲支托炮架，但他自己也以它为掩护，以字面上的来加剧的力度。郭可以训他“你这人讨厌”，“你什么意思？”于却总是一边不紧不慢耐心周旋，一边句句击中要害：“您到哪儿都的”，“您光看人情了……”

　　作为弱的一方，于谦（和他的家人）调整着身位姿势承受大大小小的，借用劳伦斯布洛克那本书的书名享受“八百万种死法”。然而，我们又很快乐地看到，他能在一定的时机准确地放出冷箭。在过去的相声表演中，很少有哪一对演员能像郭德纲和于谦那样，如此收放自如地围绕“您”字调整彼此的关系。我喜欢的两位当前最具大家风范的资深捧哏，一是天津的王佩元先生，二是石富宽先生，都较少揶揄，却以自嘲居多，因为在熏陶他们的那种社会文化里，“端着点”似乎仍是一个不成文的惯例。像《老大老二》里的这两句台词，石富宽就算是在揶揄了：

　　侯：我忙，忙得我是四个爪朝天了。

　　石：那不要紧，你把脖子伸长点，一梗，就翻过来了。

　　这些台词虽也是口语，但具有很浓的表演腔，演员倒是远离了油滑，却往往要费很大的力气来制造一个包袱。这是1950年代前后出生的那批演员的共性，然而，由于某些因素的作用，侯跃文、石富宽是那批人里戏最广的，我感觉，他们也该是最善于接受比自己更“坏”的风格的人。因此，如果按圈内的惯例，郭于二人一定要拜个有江湖地位的，那么侯石的确是适当其人的。无论如何，现时代的相声都不应该首先设限，活在前人确立的基准线上下，就如同人首先要养成不拘的性情，才能形成自己的行为模式一样。

　　我喜欢于谦身上“玩儿”的气质，一份难得的放松感，对于习惯紧张的国人而言，于谦的姿态几乎是一种生活态度方面的指南：彻底放下，但又时刻投入。这样的人，温和与之间互相，能够做到“谑而不虐”，慧黠但不刻毒。“您继续”三个字的背后蕴藉丰富，一点点粉丝的热望，又掺着一点点“坐等好戏”的闲情逸兴。

　　（责任编辑：王晶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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